第九味

作者:徐国能 来源:《意林12+》

  “吃是为己,穿是为人。”这话是说,吃在肚里长在身上,一点肥不了别人,但穿在身上,往往取悦了别人。这是我们“健乐园”大厨曾先生的口头禅。

  曾先生矮,但矮得精神,头发已略显花白而眼角无一丝皱纹。我从未见过曾先生穿戴一般厨师的围裙和高帽,天热时他只穿一件麻纱水青斜衫,冬寒时经常是月白长袍,不染一般膳房的油腻肮脏。

  曾先生从不动手做菜,只吃菜,即使再忙,他都是一派闲气地坐在柜台后读他的报纸。曾先生说:“天下的吃到底都是一个样,不过是一根舌头九样味。”那时我年方十岁,不喜读书,常在厨房窜进窜出,我只知酸甜苦辣咸涩腥冲八味,至于第九味,曾先生说:“小子,你才几岁,就想尝遍天下,还是再等等吧。”

  曾先生特爱给我讲故事,说南道北,尤其半醉之际。曾先生嗜辣,说这是百味之王,正因为是王者之味,所以他味不易亲近。有些菜酸甜咸涩交杂,曾先生谓之“风尘味”,没有意思。曾先生说用辣宜猛,否则便是昏君庸主,人人可欺,国焉有不亡之理?而甜则是后妃之味,最解辣,最宜人,如秋月春风。曾先生常对我讲这些,我似懂非懂。

  曾先生好赌,有时一连几天不见人影。据父亲回忆,那回罗将军嫁女儿,“健乐园”与“新爱群”都想接下这笔生意,结果罗将军买曾先生一个面子,点了曾先生排的席,有百桌之余,这可是桩大生意。父亲摩拳擦掌准备了一番,曾先生当晚却不见了人影。这事得罪了罗将军,之后几个月,“健乐园”都没再接到大生意,负债累累下终于宣布倒闭。从那晚起曾先生再也没有出现过。

  时光流逝,从学校毕业后,我被分配至澎湖当装甲兵。有一回见到叫“九味牛肉面”的店面。我心中一动,进到店中点了单。我猛然发现,昏暗的店中一个老人的背影很熟悉,桌上还有一份熟悉的报纸……

  “曾先生!”我大声唤了几次,他都没有回头。“我们老板姓吴。”服务员端面过来时说。

  “不,我姓曾。”曾先生这时走过来在我面前坐下。

  我们聊起了许多往事。曾先生依然精神,但眼角已有一些落寞,满身厨房的气味,磨破的袖口油渍斑斑。

  我指着招牌问他“九味”的意思,曾先生说:“辣甜咸苦是四主味,属正;酸涩腥冲是四宾味,属偏。偏不能胜正而宾不能夺主,主菜必以正味出之,而小菜则多偏味,是以好的筵席应以正奇相生而始,以正奇相克而终……”

  忽然,我仿佛又回到了“健乐园”的厨房,满鼻子菜香酒香,爆肉的“噼啪”声,切菜的“笃笃”声……

  几个星期后,我再去找曾先生时,小店门上贴了“今日休息”的红纸。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他了。我对父亲说起这件事,父亲只是淡淡地说:“劳碌一生,没人的时候急死,有人的时候忙死……”我不懂这话在说什么。

  如今我重新拾起书本,觉得天地间充满了学问,一啄一饮都是一种宽慰。曾先生一直没有告诉我那第九味的真义究竟是什么,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因为他相信,我很快就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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