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在耳边

　　我们那一届，镇里考上一中的只有我一个。入学须知上说，要自带床上用品，还要小凳一张。爸爸专门让沈师傅做了一张香樟木的小板凳。他告诉我：“沈师傅说，一中有棵香樟树，好大好大，几千人在树下开会，日头晒不着。”一棵很大的香樟树一下子填满我的想象。

　　上学那天，我和爸爸来到县城，好多人跟我们一样，扛着皮箱，提着小凳子，一看就是往一中去的。一个女生，一手提被子，一手提书袋，显得很吃力。爸爸伸手就把她的被子拎过来。她吃了一惊，爸爸说：“反正是顺路，我儿子也去一中。”她瞟我一眼，脸红红的。见她那么害羞，我的脸也莫名其妙变得发烫。快到一中大门时，女生从爸爸手中拿过被子，说“我要买书”，像是要摆脱我们似的，匆忙走到学校门口书摊边上。

　　我和爸爸进入大门，找到班主任铁老师报了到。爸爸和我一起到寝室把床铺好，低声说：“我回去了。”刹那间，我的心一下子被抽空了。

　　送走爸爸，我回到寝室，一个穿皮夹克的家伙将脑袋从帐门挤进来，“乡巴佬！你的床位还是铁老师叫我贴的呢，铁老师准备叫我干班长。”我待不下去，只好到教室去占课桌。没想到，一进教室又看到那个身影，她也是七十二班的！我高兴极了，见她前桌空着，我侧身坐下，拿过她正看的那本书，翻到她正在看的那一页，读起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这首《再别康桥》，我第一次读就喜欢上了。我继续往下读：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她也加入进来：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

　　“哇呀呀呀！”又是“皮夹克”，他阴阳怪调地说，“你们两个好浪漫哦！”女生满脸通红，夺门而逃。我尴尬地找了最前排一个空位坐了下来。

　　这天下午，铁老师指定了班干部，班长果然是“皮夹克”。铁老师说：“本班同学要遵守‘三大纪律’。第一大纪律——”铁老师扫视全班，最后盯着我说，“异性之间不许交往过密。”铁老师为什么这样看我？一定是“皮夹克”打小报告。之后，我再也不敢跟她说话。她就更不用说了。尽管我和她从不交往，我们却从未被孤单击垮，因为我们彼此能够看得到，感觉得到。

　　初一下学期，学校举行班级合唱比赛。排练时，我和她被调到中央，肩并着肩。每次排练，她那么紧张，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我悄悄拉一下她的手，那只手微微沁汗，得到救命稻草似的将我的手紧紧握住，终于唱出声来。

　　在香樟树下开了五六次大会，我们就要毕业了。经过校团委，我发现一张征集校歌的告示。我就想到香樟树：古老的香樟郁郁苍苍，小鸟在树上快乐歌唱……为什么不请她来谱曲呢？我奔回教室，想象两人的名字并排写在歌谱上，心怦怦直跳。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在纸上写下：校团委征歌，请你谱曲。将稿纸塞入她的课桌，匆匆离去。

　　一天又一天，我惦记着谱曲的事，又不敢开口问她。直到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我才知道活动取消了。当时，我失落极了。

　　那天晚上，是毕业晚会。最精彩的时刻是“击鼓传花”：红花传来传去，到谁手上鼓声停止，谁就得表演节目，要不就鞠一个躬。轮到她了，我以为她会像我一样鞠躬了事。没想到，她走到教室中央，轻声唱道：古老的香樟郁郁苍苍，小鸟在树上快乐歌唱……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是为我一个人谱的曲，没有人知道她唱的是《香樟树》。

　　第二天上午离校前，我去找她，可她大清早就走了；后来，她再无音讯。只有《香樟树》不知何时就会在耳边响起。那一棵古老的香樟树总是伴着歌声浮现在我的眼前，轻轻的，如同一朵绿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