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 子

作者:芥川龙之介 来源:《意林12+》

  谈起禅智内供奉僧的鼻子,池尾地方无人不晓。它足有五六寸长,从上唇上边一直垂到颚下。

  内供已年过半百,打原先当沙弥子的时候起,直到升作内道场供奉的现在为止,他心坎上始终为这鼻子的事苦恼着。

  内供想在内典外典里寻出一个鼻子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好排遣一下心头的愁闷。可是什么经典上也没记载着目键连和舍利弗的鼻子是长的。龙树和马鸣这两尊菩萨,他们的鼻子当然也跟常人没什么两样。内供听人家讲到中国的事情,提及蜀汉的刘玄德耳朵是长的,他想,那要是鼻子的话,该多么能宽解自己的心啊。

  一年秋天,内供的徒弟进京去办事,从一个熟稔的医生那里学到了把长鼻子缩短的绝技。办法极其简单,仅仅是先用热水烫烫鼻子,然后让人用脚在鼻子上面踩。

  烫过两次后,鼻子伸出来一看,果然比原先短多了,跟一般的鹰钩鼻子差不离。内供边抚摸着变短了的鼻子,边腼腆地悄悄照着徒弟替他拿出来的镜子。这样一来,管保再也没有人嘲笑他了。

  镜子里面的内供的脸,对着镜子外面的内供的脸,满意地眨了眨眼睛。

  睡了一宿,第二天清早一醒来,内供首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鼻子依然是短的。内供恰似积了抄写《法华经》的功行,心情已经多年不曾感到这么舒畅了。

  然而过了两三天,内供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有个武士到池尾寺来办事儿,他脸上摆出一副比以前更觉得好笑的神色,连话都不正经说,只是死死地盯着内供的鼻子。非但如此,他派活儿给杂役僧徒的时候,他们当着面还毕恭毕敬地听着,但只要他一掉过身去,就偷偷笑起来,这样已不止一两回了。

  内供诵经的时候,经常停下来,歪着秃脑袋喃喃地说:“以前怎么还没笑得这么露骨呢?”

  鼻子短了反倒叫内供后悔不迭。

  一天晚上,大概是日暮之后骤然起了风,塔上风铃的嘈音传到枕边来。再加上天气一下子也冷下来了,年迈的内供睡也睡不着。他在被窝里翻腾,忽然觉得鼻子异乎寻常地痒,用手一摸,有些浮肿,那儿甚至似乎还发热呢。

  第二天,内供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醒了。睁眼一看,寺院里的银杏和七叶树一夜之间掉光了叶子,庭院明亮得犹如铺满了黄金。禅智内供站在廊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当儿,内供又恢复了某种几乎忘却了的感觉。

  他赶紧伸手去摸鼻子。摸到的不是昨天晚上的短鼻子了,而是以前那只长鼻子,从上唇一直垂到颚下,足有五六寸长。内供知道自己的鼻子一夜之间又跟过去一样长了。同时他感到,正如鼻子缩短了的时候那样,不知怎的,心情又爽朗起来。

  内供在黎明的秋风中晃荡着长鼻子,心里喃喃自语道:“这样一来,准没有人再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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