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佳玮 来源:《意林12+》

  中国最早的侠,是《史记》里《刺客列传》、《游侠列传》里那几位。以韩非子的说法,是“侠以武犯禁”,仗着武力与义气,违反禁律的人;司马迁则认为游侠是言必信、行必果、轻生重义,说到底是为了义气,说话算话,能打抱不平的诸位。

  但打那之后,侠的形象就分化了。

  一种侠是民间的朴实侠,或者说,《水浒传》里的侠。宋公明哥哥仗义疏财慷慨好施;鲁智深走在路上,听说山大王要娶桃花村刘太公的女儿,就去帮忙打山大王;这些听起来有点土气,但大家都尊敬这种人。这类角色,后来就变成了各类侠客。

  另一种侠,则是文人们创造的“奇侠”了。

  唐传奇里的聂隐娘,十岁被个尼姑带走了,五年后回来,已经会了轻功剑术和奇妙变化,而且专杀不义之人。聂隐娘还会变蚊子、变丹药、算命,简直是半个神仙了。

  《太平广记》里的昆仑奴,被人围捕,可以持匕首飞出高墙,仿佛鹰隼,而且顷刻之间不知所向——这位简直就能飞,视地心引力如无物。段成式的《酉阳杂俎》里,僧人脑袋中了五发弹弓而没事,僧人的儿子可以飞檐走壁。

  除了武功非凡,唐传奇里的诸位还会其他怪异套路。比如,聂隐娘可以算出刘纵会死,给他丹药,让他回洛阳,不然一年后便会死;《太平广记》里,风尘三侠的虬髯客,能一眼看出李世民是真命天子。这些已经超越武侠的范畴,进入仙侠的领域了。或者这么说:这是所谓文人之侠,是一种浪漫的、神仙化了的传说。

  中国人对侠的需求,是分阶段的。先是世界太艰难,希望有慷慨好义一诺千金的靠谱人,可以不受朝廷或强豪的拘束,来打抱不平。出于这种心理,大家把侠美化了,侠成了自由、浪漫、仁义、慷慨、潇洒的象征,于是,大家自己想成为侠了。

  《水浒传》中的好汉练习枪棒,打熬气力,不近女色。遇到同道中人,便不迭引为知己。拉进酒楼,开始商略平生经历。只是,大多数好汉的平生经历,与我们的日常生活一样无趣:小弟做某某营生,是个安分良民。喜好枪棒武艺,有江湖上朋友来了,便请回家招待,赠送些盘缠。老舍《断魂枪》是一个很切实的故事,练武的人也要吃饭,也要卖艺,也会在新科技面前困窘与茫然。但大家更愿意接受金庸或古龙式的游侠与江湖,更有戏剧性,更传奇,也更有振衣沧海浮游天地的气势。

  自己想成为侠,是因为现实生活太繁冗太无趣,于是将抱负挥洒在武艺上。大多数人理想中的侠客,生活在评书人与小说家的口里,沧海高山,云雾缭绕。而现实生活的江湖,可能却是宋朝荒野的小店,阿根廷乡下酒吧门口拼刀子的汉子们,20世纪20年代美国几个俱乐部暗影里的斗殴,20世纪90年代香港的几个奶茶店里“大哥,这个糖水店是我罩的,你是不是不给我面子啊?”

  暮春摘自《都市消费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