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鱼尾巴如莲花

作者:鲍尔吉·原野 来源:《意林12+》

  【万象观人生】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你看街头瓦沿上站立的两三麻雀,在叽叽喳喳的叫声中盼望着即将归家的伙伴。还有寂静寺院大门口闭目安神的老狗和水池里的游鱼,听到人声或脚步,便立刻肩负重任般地停止了瞌睡和摆动。小绿鸟遗失在树上一根羽毛,可不敢瞎碰,它没说不要。你看见的,不一定熟悉,看不见的,正生机勃勃着。(爱米)

  我赶到慈恩寺的时候,大殿的檐上有三只麻雀并排站立,站在灰色的小瓦边沿,瓦下面涂万字的椽头的粉彩已剥落。麻雀挺胸站立,像等待着什么。

  寺前有石砌的水池,池底撒一层白的黄的硬币,几条鲤鱼静置水中,不上不下,好像它们是水底放的鱼风筝。鱼像把水忘记了,飘在空气中。

  现在是早晨五点多,两三个香客上完香走了。香的烟雾缭绕着,如草书,笔画升到两尺高就不见了。功德箱前摆着绣花的红垫子,等人来跪。

  往前看,一排青山被大殿遮住,从两侧露出,好像大殿的肩膀,肩膀上浮着白雾。寺里静,风为什么不来吹檐下的铃铛呢?正想着,铃铛响起来,两三声。我知道这不是我想的结果,属巧合。铃响后,麻雀先一后二飞起,转了一圈又落在殿瓦上。铃铛不报时不报警,只报告风来过,听着如法音。它在自言自语,说一件事,却没人听懂它说的是什么事,就像不知麻雀在等谁或等什么、不知鱼在等啥。什么是“事”?人做的一切都叫作事,而鸟飞虫爬、雨落云停都不是事,“事”的框架不包括自然的东西。一些人在做好事,一些人在做坏事,这是拦也拦不住的。一些人做有用的事,一些人在做无用的事;有用之事对另一些人无用,无用之事对其他人有用。人各自心头有一把尺,衡量各种“事”。因此,有人坐屋里,想起一件事,突然冲出去,去“办事”,这也是拦不住的。

  殿里传出诵经声,和尚们做早课了。梵唱伴着木鱼敲击,从镂莲花的门窗传出。红鱼、黑鱼掉头游到池边,头向大殿,像教徒们低头对着耶路撒冷的哭墙。群鱼尾巴散开,水底暗开一朵莲花。

  鱼在听经文吗?这像是很奇怪的事了。可能在听,也可能没听,鱼知道但不告诉你。仔细看,鱼首上方的水面微微颤动,也可以说鱼在诵经。

  从殿上往外看,一级级台阶下降着通向葱茏草木,殿顶有两朵白云驾到。白云不飘不散,体积渐大。它们可能在下降,降到一定高度不动了。

  “嗖——”一个蚂蚱蹦到功德箱上,看里面装多少钱。箱边的松树垂下一只蜘蛛,手忙脚乱地下落。它似无依傍,身上却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现在流行说“心为民所系”,蜘蛛“身为丝所系”。丝者私也。天下的藕都有丝,唯包公老家的藕无丝,藕断了丝也不连。松树翘起的鱼鳞皮里夹着一根羽毛,摘下来瞧,白羽梢上带绿色。就是说,一只小绿鸟冒失低飞,被树皮掠走一根羽毛。我把羽毛放了回去,小绿鸟没准回来找这根羽毛,它没说不要。

  从前我从宝云山顶瞭望过慈恩寺,一行白石路到寺院门口消失,寺院被大树包围,只露出大殿屋脊。远望见不到寺,更见不到水池、池鱼和檐上的麻雀。人们认为看得见的才真实存在。其实,看见的也许陌生着,看不见的却在心里熟悉过。

  一个和尚出来撞钟,僧人开饭了。麻雀飞走了,池鱼也散了,蜘蛛不知跑到了哪里,白云也在不知不觉中飘走,羽毛还夹在松树的鱼鳞皮里簌簌微动。太阳从东山升起半轮,像被和尚撞钟撞出来的。太阳顶圆,仿佛应该戴一个帽子才好看些。金光在池水上断续连接,殿瓦一抹微红。一颗松塔从树上掉在石板上,轱辘几下站定,像一尊小佛像。和尚们穿青色僧衣持钵默默走过寺院。太阳出来之后,寺里像另外一个地方,刚才见到的景物好像都如幻象,没存在过。

  (海蓉摘自《西安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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