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幕的教养

作者:刘心武 来源: 《意林》杂志

  至今回想起母亲在剧场演出结束后,那样重视演员谢幕的表现,还不禁感动。

  她不仅会随着大家一起鼓掌,微笑地仰望着走到台沿谢幕的演员,还总是喃喃有词,发出些感叹赞扬,仿佛人家会听得见似的。她总属于把掌声坚持到最后,直到幕布合拢再不掀开,才意犹未尽地离场的那批铁杆戏迷之一。

  母亲重视演员谢幕,当然首先是对演员有一份浓酽的尊重。她说过,应该像爱惜每一篇文章那样,珍惜每一回观看到的演出。但那也绝不仅仅是一种理性支配下的礼貌。母亲有感悟艺术的天性。记得十几岁的时候跟她去看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演出的契诃夫名剧《万尼亚舅舅》。那出戏展现的生活和人物不仅离我那样一个中国少年极其遥远,其实与一直并没有走出过国门的母亲也很隔膜,但是幕布一拉开,记得第一幕布景是十九世纪俄罗斯外省农庄花园一隅,穿西服的绅士和穿拖地长裙的淑女慢条斯理地在台上活动着,从树阴下的长餐桌上银闪闪的大茶炊里接茶喝,说着一些很平淡的话,我开始真有些“猪八戒吃人参果不知其味”,不知不觉左腿抖动起来,母亲感觉到了,用右手轻按我左腿膝盖,轻声在我耳边说:“看他们多不顺心啊!”母亲这一句提示,竟让我一下子捕捉到了此剧的情调,我像母亲一样专注地观看,渐渐从那些似乎平淡的对话里,听出了味道,小小的心于是琢磨起来:景色那么美,穿的、吃的、住的那么好,可是这些人为什么那么不快活……当然,整出戏演完,我也不能说真看懂了什么。演员谢幕的时候,母亲照例感动得久久鼓掌,我也跟着鼓掌。回家的有轨电车上,我跟母亲说:“这戏好。”母亲问:“好在哪里?”我就说:“万尼亚舅舅跟他侄女儿索尼娅说,你的头发真美。索尼娅说,一个人长得不美的时候,人们就会安慰她,你的头发美……”母亲微笑了,笑得像缓缓开放出的一朵花,说:“能记住这么几句台词,也不枉你看了这么一出戏,他们也不枉演了这么一场啊。”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这话太老了。其实还可以说些“年轻话”——戏吸引人恰是因为不尽如人生,而人生的诡谲其实远非任何戏剧可比。现在回想起母亲带我看戏的种种情景,忽然醒悟:观戏的最大意义和乐趣,是在人生中镶嵌进一些“美丽的停顿”。

  母亲带我看了戏,也熏陶出了我的文明习惯。如今,母亲仙逝二十年了,我进剧场也不多了。但一旦去剧场观剧,我总是提前进场,中途绝不“抽签”,我最见不得那些未到幕落就站起来撤退的看客,我总是以真诚的鼓掌和仰望来对待演员谢幕,离开剧场回家的途中,我会回味那些最打动我的片段。

  西方古典歌剧正式开幕前,往往会有好几分钟的序曲。多数西方电影的最后,是一边放映详尽的演职员表字幕,一边响起终曲,有时终曲会是一首很长的歌。许多中国观众还不习惯在电影院里静坐到全部字幕走完欣赏完终曲再离座,有的影院甚至也不待拷贝彻底走完便停止放映,一些人士在家里看光盘,就更不耐烦听电影的终曲了。记得三年前我在巴黎蓬皮杜文化中心里看一部法国电影,故事结束后黑底子的字幕走动了有五六分钟,但只有少数观众离场,多数人都静坐在座位上欣赏那伴随着字幕的终曲。我置身在异国他乡的那种情景中,忽然想起了母亲,想起来了她虔诚地对待演员谢幕,我更加铭心刻骨地意识到:沉浸于艺术,是我们人生之旅中“美丽的停顿”。

  (如夏摘自《中文自修:中学版》2011年第7期 图/陈明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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