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臭的天使

作者:苏童 来源: 《意林》杂志

  五月的一个下午,四个女孩结伴来到凯歌照相馆,她们的书包里塞满了色彩缤纷的四季服装,有式样新颖的毛衣和花裙子,有冬天穿的貂皮大衣,甚至有一套用于舞台表演的维吾尔族服装。女孩们将嘴唇涂得鲜红欲滴,提着裙裾在照相馆的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只有小媛静坐在一旁,她坚持不肯化妆。苗青把她的胭脂盒硬塞给小媛,她说,搽一点儿吧,搽一点儿你就显得漂亮了。小媛仍然摇着头,她说,我不搽,我妈不许我搽胭脂涂口红,她知道了会骂死我的。小媛换上那套借来的维吾尔族服装,照了一张正面的二寸照。小媛坐在镁光灯下,表情和体态都显得局促不安。摄影师让她笑,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苗青在一边看得焦急,她灵机一动,突然模仿数学教师的苏北口音说了一句笑话,小媛才露出一个自然的微笑,摄影师趁机抓拍了小媛的这个微笑。

  大约过了半个月,小媛的着色放大照片在凯歌照相馆的橱窗里陈列了出来,许多人看见了小媛的这张美丽而可爱的照片。苗青来告诉了小媛这个消息。

  小媛偷偷地跑到凯歌照相馆去。那是个有风的暮春夜晚,空气中弥漫着紫槐花浓郁的芬芳,街道上人们行色匆匆。小媛独自逗留在照相馆的橱窗前,久久注视着那个照片上的女孩,女孩头戴丝织小花帽,身穿维吾尔族少女的七色裙装,眼神明净略含忧郁,微笑羞涩而稍纵即逝。小媛的眼睛渐渐噙满了喜悦的泪水,小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美丽而纯洁的。当有人走近橱窗并对着里面的照片指指点点时,她飞快地逃到街道的另一侧,她害怕有人认出她来。

  红旗中学的女孩子们几乎都知道了小媛的名字,知道小媛的照片陈列在凯歌照相馆的橱窗里。小媛后来的厄运就是在声名鹊起下慢慢开始的。

  何小媛有狐臭。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说,你别看她长得漂亮,其实她有狐臭。

  那段时间在女孩的群体中充斥着这样的对话,她们走过小媛身边时都特意掏出手绢捂住自己的嘴和鼻子。小媛觉得事情有点儿蹊跷,她问同桌的苗青,这是怎么啦?她们为什么盯着我腋下看?苗青用铅笔刀刮着指甲上的红色染料,她瞟了小媛一眼说,你自己不知道?她们说你有狐臭。

  小媛惊恐地望着苗青,她的脸很快变得苍白如纸。她的整个身体在椅子上战栗不止,谁造的谣?告诉我是谁造的谣?小媛问苗青。

  我不清楚,大概是珠珠先说的吧。苗青说。

  小媛的眼睛里掠过一道冰冷的光芒,她站起来看了看坐在前排的珠珠。珠珠正和李茜她们在课桌上玩抓骨牌的游戏。我饶不了她。小媛咬牙切齿地发誓,然后她拉住苗青的手说:苗青,你知道我没有狐臭,你为什么不给我做证?苗青没说什么,她仍然想把指甲上的红色染料刮光。

  小媛对珠珠的报复来得迅速而猛烈。

  第二天珠珠上学经过石桥,她看见石桥上站着两个高大魁梧的男孩,其中一个是小媛的哥哥。珠珠以为他们在观赏河上的风景,她嚼着泡泡糖走上桥顶,两个男孩冷不防揪住了她的辫子,珠珠刚想呼叫鼻唇之间已经挨了一拳,她听见小媛的哥哥说,再敢欺侮小媛,我就把你扔到河里去。珠珠哭哭啼啼地报告校长,何小媛跟流氓阿飞勾勾搭搭,她还被两个流氓打掉了我的牙齿。

  小媛的厄运就这样来临了。

  红旗中学的校园里贴出了一张处分报告,被处分的就是曾经闻名于香椿树街的漂亮女孩何小媛。布告贴出的第二天,校长打电话给凯歌照相馆,要求撤掉小媛的那张照片。

  小媛从此变得沉默寡言,她不再和任何女孩子接近,当然包括苗青她们。

  九月的一个早晨,许多披红挂绿的卡车驶进香椿树街,带走了那些上山下乡的女孩子。化工厂隔壁的漂亮女孩小媛也在其中。小媛没像有的女孩那样哭哭啼啼,也没有像有的女孩那样一路高喊豪迈的口号,小媛倚靠在卡车栏杆上,平静地扫视着欢送的人群。小媛插队的农场在很遥远的北方。小媛再回香椿树街已经是五年以后的事了,她以洁白如雪著称的脸在五年以后变得黝黑而粗糙,走起路来像男人一样摇晃着肩膀,当小媛肩扛行李走过香椿树街时,谁也没有认出她就是化工厂隔壁的漂亮女孩。

  只有珠珠一眼就认出了小媛,她们是在石桥上不期而遇的,当时两个女人都很尴尬,珠珠下桥,小媛上桥,她们起初没有说话,走了几步,珠珠回过头发现小媛也在桥头站住了。两个女人就这样相隔半座石桥互相凝视观察,后来是珠珠先打破了难堪的沉默。我在凯歌照相馆开票,什么时候你来照相吧,珠珠说。我不喜欢照相,你还是多照几张吧。小媛淡淡地笑着摸了摸她的腋下,小媛说,我有狐臭,而你像天使一样美丽。你知道吗?你现在又白又丰满,你像天使一样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