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到哭

作者:张春 来源:《意林》

  总有人问我是不是“吃货”,其实我不明白“吃货”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想方设法地吃?”“是啊。”“那就是了。”

  我犹犹豫豫,总觉得难道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这问题总在我心头萦绕:“到底怎么样算吃货呢?”今天突然想起,如果吃到哭,应该就真的叫吃货了吧?

  头一次吃到哭,在初中。我和哥哥弄了一大笔钱,起码五十块。我们决心要好好吃顿烤肉串。我们家是个县城,县城里那时只有一条大街,在那条大街最繁华的,布满了大排档和烧烤的路口,有一家传奇肉串。老板娘瘦瘦小小,笑容可掬,弄得很好吃只是一方面,神奇的是,她会记得你上次来的时候,和谁一起来的,那时候说了点什么,要的什么口味。她只消抬头看一眼,就笑容满面地说:“妹妹来啦,这次怎么没和哥哥一起来?还是要跟上次一样放辣些吗? ”要知道,她说的“上次来”,可能是一年前了。她记得每个客人。

  总之我和哥哥弄到了一大笔钱,准备大吃一顿。我们俩打赌,要赌谁更能吃辣。自然要去那个阿姨家,只有那儿,我们才敢让她放下去几罐辣椒粉。肉串连扦子大概小手指那么粗,但是一层层撒上我们要的辣椒粉以后,差不多有大脚趾那么粗。

  我们俩躲到家里一处还没动工装修的空房子里,里面只有一张没铺褥子,光着床板的床和一张桌子。那是个刚落成的小区,所有周边的房子也都是空的。我们偷了钥匙,躲进那个没人的地方,并排端坐在床板上,对着面前堆积如山的火红的肉串。可能是由于空旷宁静,气氛非常肃穆。

  我和哥哥你一串,我一串,严格按竞赛规则吃了起来。劳模阿姨放的辣椒半點不掺假,非常辣。不知不觉间,我俩都成了泪人儿,不往嘴里放肉串时,就把舌头拖到外面乘凉。再多张嘴就好了,可以用那张嘴给这张嘴吹凉风。我默默打着转转,想找个缸子接自来水喝,但是没有。我说了,为了躲爸妈我们来到了什么都没有的空房子里。

  我和哥哥是非常爱面子的组合。有一次我们一起乘火车回家。因为都指望对方在留神,放松了警惕。以至于火车某次发动时,窗外徐徐掠过我们家所在的小站。

  “哥!”我猛站起来,“我们坐过了!”我绝望地呼喊。

  他保持着原来的坐姿,微微一摇头,低声快速地说:“坐下,莫作声。”

  我心领神会,马上镇定坐下,一路默然无语。我们瞟着周围,应该没有被人察觉。可以坐错,没人看到才是紧要的。 我们坐到了下一站,也跨过了省界。下车后默默地一齐开始掏身上的钱,看能不能凑够搭车回家。

  所以,其实在开始流泪时,我们俩的肉体就已经垮了,蹲在水龙头边,一边吃一边用自来水冲嘴,说明灵魂也加入了搏斗。杯子和风度,已退居二线。

  灵魂的搏斗是静默的,这种静默一直持续到我们的眼泪和鼻涕滂沱,拖着的舌头也在往下滴口水。我们的脸湿答答的 。我们一脸水地捂着肚子蜷在床板上,背对着背。

  我看着自己的胳膊和肚子起了一道道鞭痕一样的东西,红红的鼓出来。翻身去看他,发现他胳膊上也是。“哥,哥, 看你胳膊!”

  他转过来盯着我:“你脸上也是。”

  “你脸上也是。”我说。

  然后我们又咬紧牙关,各自蜷起来。不能号啕大哭真是太难过了。

  这个比赛的意义可能在于我这辈子第一次意识到了胃的存在。毕竟那时候我才上初中,他才上高中。那么年轻,如果不作死的话,总要推迟几年才知道胃在哪里。

  我们俩也不总是处于竞技和对抗状态。家里刚刚买冰箱时,感觉这玩意儿太新鲜了,在家里就能做冰棒!我俩天天闹着做冰棒吃,终于真的惹到了我妈。她煮了一大锅绿豆汤,把家里所有能塞进冰箱的容器都灌上绿豆汤做成了冰棒。 冰棒盒、冰格、大小杯子和搪瓷缸,满满一冰箱冰棒。

  “你们俩,今天要把这些冰棒都吃光。”妈妈说完就去上班了,留下放暑假的我们俩。

  我妈真的是一个暴君!但毕竟年轻天真,在这时候还是没有察觉的,一时间还以为在做梦!满满一冰箱的冰棒随便吃啊!以为伟大的母亲一手打造出了小学生天堂。

  我们便吃冰棒!吃冰棒!吃冰棒,吃冰棒,吃冰棒……吃……冰……棒……棒……

  妈妈下班时,哥哥躺在床上用被子裹着,一边瑟瑟发抖地吃着冰棒,一边吩咐我:“妹,你这次去给我拿个小的……”

  “这是什么意思呀?”妈妈问。

  “哥哥说他要储存热量!所以躺着!我吃不下了,妈妈!”我响亮地回答。

  强权之下岂有完卵,但哥哥保护了我!那次哥哥吃到发烧,我没事儿!有哥哥真好!

  又过了一些年,我大学毕业在北京工作。再一次吃哭是在一个刚从通宵硬座火车上下来,刚到家的早晨。

  从火车站到家,妈妈已经准备了早饭,让我吃完再去睡。那顿早饭里有白粥,一碟干煸土豆丝,还有一碟炒的腌萝卜干。妈妈做萝卜干,是用最小的圆萝卜切的,这样可以保证每片都有最脆的萝卜皮。一片一片摆在竹箩上晒干。晒干以后用很多油炒熟密封,等到要吃时,用切碎的干辣椒和小虾米一起炒入味。她一定早早就起床准备了,因为土豆丝 是热的,而萝卜干已被放凉,如果不凉也是不够脆的。

  整夜的火车坐过来,很累很渴,我先喝了一口粥,然后伸出筷子,吃了一口萝卜干。

  可能我太饿了,可能胆固醇太好吃了,可能隐隐约约的小虾米太香了,也可能那一小碗油浸着一小碗辣辣的萝卜干的样子太美了,也可能想到在键盘边上吃盒饭的男朋友太苦了,也可能突然感到离家太久了……我把粥推到一边,萝卜干拉到怀里,还没明白因为什么,眼泪就滚滚地掉了下来。

  (婉莹摘自微信公众号“张春酷酷酷”

  图/熊LA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