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短苦夜长,何不来烹羹

作者:今我来思 来源:《意林》

  01

  我爸是个大厨,哦不,用他的话来说,是腹有诗书的大厨。

  大厨君对我的教育方式从来都是独树一帜。我6岁那一年的盛夏,天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可大厨君却兴致盎然,连哄带骗地把我带到田里晒了一整天。那夜,当我饥肠辘辘,对着一桌子好吃的垂涎欲滴时,大厨君却忆苦思甜,给我讲起了粒粒皆辛苦的故事……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那么大厨君将是一个懂得实践出真知的慈父典范,然而转折发生在我14岁那年的寒假。

  冬日的阳光温暖而洁净,我在阳台上满眼桃花地写我的秘密日记,忽然听到大厨君开门的声音。慌乱藏匿之间,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本子。

  那是大厨君八年前的日记。他在带我下田的那一天写道:今天晒了闺女一整天,又饿了她一顿,以后应该不用再吃她乱七八糟的剩饭了。

  隔天,我以一个播音界未来之星的身份播报了他当年关于我剩饭的言论。岂料大厨君只轻蔑地看了看我,说:“正因为你剩的玉盘珍馐值万钱,所以为父才停杯投箸不能食啊。”

  我心里翻了个360度白眼,却不得不承认,虽然大厨君的方法有欠科学,但成效显著。

  因为在当前及今后相当长的时期内,我不会再剩一粒饭。

  02

  在我发现大厨君尘封日记的同时,他也察觉到了我的秘密。

  一个14岁女生的秘密,无非就是学长的每一个三分球都直直地投进我心里的篮筐。我开始苦思冥想要送的礼物,然后,我那打得松紧不一的围巾就被抓了现行。

  那夜,灯光幽暗,大厨君眯着眼睛认真地品鉴着刚人手的刀具。我看着他扑朔迷离的表情,觉得自己的心肝肺像等待烹炒的夫妻肺片一般颤抖。然后我定了定神说:“爸,今年冬天特别冷,你咋不问问我这围巾是不是给你织的呢?”

  大厨君双眼放光,问:“那你是给我织的吗?”

  我咽了下口水,说:“不是。”

  我在学长生日当天包好围巾欢乐地出了门,然后又苦着一张像在苦瓜汁里泡过的脸回了家。大厨君敲门的时候,手里还端着摆盘精致的夜宵。

  色彩纷呈的扬州炒饭被堆成一个小山包,上面是他用薯条摆的一棵小树,用番茄酱做了枝丫。我瘪了瘪嘴说好丑,大厨君一脸嫌弃,说,我这道夜宵叫“山有木兮木有枝”。

  我差一点哭出声来,为我的那份“心悦君兮君不知”。

  大厨君确定我是雷声大雨点小后,缓缓开腔:“说吧,人家选的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我想起学长跟校花一起相谈甚欢的样子,咬了咬牙说:“狐狸精。”

  大厨君压着嗓子笑得畅快:“也就是说长得漂亮,成绩好,人缘也不错喽?”

  我五脏俱焚却毫无反驳余地,只得悻悻低了头。

  大厨君清清嗓子说:“闺女啊,这扬州炒饭要想做得好,所有食材必得是精选才能相配。说白了你就两条路,要么破罐子破摔,只能暗暗祝福人家珠联璧合;要么就做一粒响当当的铜豌豆,优秀到让他们牙碜!”

  14岁的寒夜,我人生第一次失恋的痛楚被一份热腾腾的炒饭抚平,而一颗响当当的铜豌豆却开始默默努力,向着讓所有优秀同学都觉得牙碜,哦不,钦羡的道路前行。

  03

  夏天总在蝉鸣中来,又在蛙声里去。

  高考成绩放榜的那天,是我前十九年人生里最灰暗的一天。

  若是从头来过,一年的光景对于一个急着长大的姑娘来说实在太过漫长;而因毫厘之差放弃却又让我如此不甘。那个漫长的暑假里我度日如年,厚重的窗帘遮挡住室外灼热的日光,幽暗的房间里几乎不分昼夜。

  直到那天大雨滂沱,提早收工的大厨君把我从房间里拖了出来,命令我梳洗打扮,洗米布菜。热气腾腾的汤底在夜雨里翻滚。大厨君也不多说,只顾着给我老妈夹菜,仿佛这饭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我坐在对面,一个月来的委屈、不甘在一瞬间冲出眼眶,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然后就一发不可收,哭了个晾天动地。

  良久,大厨君放下手里的筷子说:“哭好了?去洗把脸,一会儿肉都煮老了。”

  大厨君把一块牛肚放进我碗里。我从不吃牛肚,觉得它长满倒刺,吃起来一定十分扎嘴。大厨君看出我的犹豫,眉毛一抬:“就这么点儿胆量?”

  也没有什么能比这个夏天更坏的了,索性我闭眼大嚼起来,居然并不扎人,甚至还有点儿好吃。大厨君把剩下的牛肚放进火锅,说:“其实人生跟你吃牛肚没什么区别,有些事你越害怕,它就越强大,可你真要打定主意去面对,其实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我看了看大厨君,又看了看锅里翻滚的牛肚,索性又夹了满满一筷,嚼得津津有味。

  大厨君眯起眼睛笑起来:“这就对了,这也算‘百味消融小釜中’了。不过闺女,你刚吃那块可能没熟。”

  那一年,我从复读班窗口望出去,风清云朗,水天犹故。

  大厨君说得很对,那些让你害怕的事,真正去做了就会发现,其实也不过如此。

  04

  考上心仪大学的第三年,我奶奶过世。

  我自幼只见过她两次,对于失去血亲的痛楚更直观地都来自大厨君。

  他回老家奔丧,半个月的工夫,整个人瘦了十几斤。

  夜里我起床,主卧门没有关,透出星星点点的光和他压抑的咳嗽声。他从不抽烟,而那些寂静的夜晚,备用的烟灰缸里却是满满的烟蒂。我顿住脚,披了衣服转身进了厨房。细细地切了雪梨,发好洁白的银耳,放上几颗红枣,几粒冰糖,小火慢煨。

  大厨君听到响动,站在厨房门口定定地看我。

  第一次,我觉得他那么单薄瘦弱。我侧了侧头,对着他展开一个微笑,我说:“大厨君啊,昼短苦夜长,何不来烹羹。”他愣了愣,然后微仰了头,到底没让眼泪掉下来。

  他说:“闺女,要怎么办,爸爸没有妈妈了,心里疼得难受。”

  我的眼泪抢先一步掉了下来。说:“爸,你还有我。你记得你给我做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吗?还有‘百味消融小釜中’。是你说的啊,只要还吃得下,人生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那天晚上大厨君把雪梨银耳吃得干干净净。

  食物有伟大的力量,因为饱含着调羹人的心意。它是留有尊严的爱,也是将人拉回烟火人间的手。那是大厨君教给我的最朴素的智慧。

  所以亲爱的大厨君啊,你知道我爱你烧出的每一道菜、调出的每一盅羹,可你是否也知道,我爱你,早已胜却一切人间美味。

  (林冬冬摘自《疯狂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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