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 尾

　　听我们精力充沛的外科医生父亲说，每个人肚子里都有一条毫无用处的阑尾，他说他每天最少也要割掉二十来条阑尾，最快的一次只用了十五分钟。

　　我听完倒吸了一口冷气，父亲看到我害怕后，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割阑尾是小手术，只要它不穿孔就没有危险。以前有一个英国的外科医生来到了一个小岛，这个小岛上没有一家医院，也没有一个医生，他阑尾炎发作，只好让两个当地人抬着一面大镜子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父亲的故事使我和哥哥热血沸腾，同时也使我们有足够的自信去向别的孩子吹嘘：“我们的父亲可以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到了这一年秋天，我们父亲的阑尾突然发炎了。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母亲去工厂加班了，父亲胸口有点儿疼，捂着胸口躺到床上去睡觉了。三四个小时后，我们听到父亲叫我们的名字，便马上推门进去。父亲像一只虾那样弯着身体，正龇牙咧嘴地望着我们，他说：“我的阑尾……哎……疼死我了……急性阑尾炎，你们快去医院，去找医生！”

　　我哥哥拉着我的手走下了楼，一想到父亲的阑尾正在发炎，我心里突突地跳。父亲的阑尾总算是发炎了，这样我们的父亲就可以自己给自己动手术了，我和我哥哥就可以抬着一面大镜子了。我高兴地叫了起来：“这样就能让爸爸自己给自己动手术啦。”

　　我哥哥让我打开手术包，他自己把我们母亲每天都要照上一会儿的大镜子拿了过来，父亲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我哥哥还专门俯下身去察看了一下，看父亲能不能在镜子里看清自己，然后我们兴奋地对父亲说：“爸爸，你快一点。”

　　我们的父亲那时候疼歪了脸，气喘吁吁地看着我们。我们急了，对他喊道：“爸爸，你快一点自己割阑尾啊，要不就会穿孔啦。”

　　父亲这下明白过来了，他瞪圆了眼睛，骂了我们一句： “畜生。”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后来，父亲哭了。我们希望父亲像个英雄那样给自己动手术，可他却哭了。父亲被送进手术室时，阑尾已经穿孔了。他得了腹膜炎，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重新穿上白大褂。可是他再也做不成外科医生了，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了。

　　从此之后，我们经常听到他埋怨我们的母亲，他说：“说起来你给我生了两个儿子，其实你是生了两条阑尾，平日里一点用都没有，到了紧要关头害得我差点丢了命。”

　　李中一摘自《余华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