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母亲沐浴

作者:董晓燕 来源:《意林原创版·讲述》

  从我呱呱坠地到初长成人,母亲不知多少次给我沐浴。而我,却仅为母亲沐浴过一次。这一次,也是她的最后一次。

  天性高洁、从不向困难低头的母亲,哪怕是在她身患重病的时候,依然按时沐浴。“清洁仅次于圣洁”,这是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她病重期间,我多次要为母亲沐浴,她都拒绝,坚持自己做这件事情。在病得不能自理时,母亲终于接受了我的劝说,愿意由我为她沐浴一次。

  那天,我和三哥背扶着母亲,进入家中浴室,母亲安坐在古色古香的桃木椅子上,眼睛半闭半睁,面庞泛起淡淡的羞怯。

  蒸气缭绕中,我给母亲沐发。打开母亲的发髻,浇上母亲最喜爱的茉莉花香波,默默揉搓着母亲的长发。长发飘飘是母亲一生的喜好,但在今天母亲让我剪掉它保存起来。岁月无情,病魔缠身使母亲乌亮的黑发几乎全部枯白。

  俯下身子,我接着给母亲沐身。我小心翼翼地用湿毛巾,轻轻擦拭母亲的身子。母亲喘着粗气对我说:“好像……好像身上每一根骨头都在隐隐地……痛。”我的心在震颤,眼泪禁不住流下。婚后的母亲太苦了,那每一根骨头何尝不是在诉说母亲岁月的艰辛与苦难?

  母亲出生在上海,从小熟读诗书,通晓琴棋书画,还操练出一手钩衣刺绣的女红。少女时代,她受过东西方现代教育,高中毕业便考上了大学,遗憾的是尚未等大学毕业却因外公突然去世而辍学。但此时的母亲,在日常生活中已能用英语与人交流。天生聪慧的母亲在优渥的环境里逐渐成长为一名出色的女性,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不在少数。一次偶然的机会,母亲邂逅了少年英俊、才气横溢的父亲,父亲成功地俘获了美人心,将母亲带到重庆一个小县城。可万万没有想到,婚后回到父亲老家的好日子没过上几年,父亲就被划为右派,发配到边远山区劳动改造,母亲也一夜之间成了右派的妻子,教师工作被剥夺,全家人被赶出县委大院,搬进了破旧狭窄的祖屋。

  那时的母亲依然年轻貌美,有“好心人”劝她改嫁,母亲固守着从一而终,根本不考虑这个问题,也从不回远在上海的娘家。

  为了养活幼小的我们,母亲用她那双手没日没夜地替别人编织毛衣。如豆的煤油灯光下,母亲彻夜不眠,困极了和衣打个盹儿,为的是两三天就赶织好一件毛衣。母亲自己困苦却还不忘别人,她将织衣的技艺传授给街坊邻居中三十多个妇女,让她们也能借此换回一点点油盐柴米。

  蘸着温热的水,我为母亲沐手。母亲手形优美,但如今母亲的手有点抬不起来了,每一个指头关节都变了形。掌心手尖结成的一朵朵茧花,格外刺目。谁能想到,给人织了一辈子毛衣的母亲,在她年迈时想为自己织一件称心的毛衣,却一动竹杆子双手就发麻。

  跪在地上,我为母亲沐脚。轻轻擦拭母亲冰凉的脚。那奔波过多少山路、承担过多少重负的脚,干枯如柴,只剩下骨头和一层皮。沐着脚,我泪如泉涌。

  母亲是肺癌晚期,全身扩散。母亲在与病魔抗争中以最大的坚强和忍耐力,强迫自己进食,她希望自己的病好起来。常看到疼痛在母亲的脸上浸出豆粒大的汗珠,她极力控制,控制不住时忽地而起、唰地躺下,她也一声不吭。

  “妈妈,您叫出来吧,叫出来会好受一些。”面对母亲的痛,我们兄妹咬住牙忍住悲痛。唯一能做的是抚摸母亲感觉疼痛的部位。母亲也常问我们兄妹和医生:“这不是重感冒吧,吃了这么多的药都还不好啊?”

  母亲边问还边在空中反复做着一个动作:一只手从空中抓扯着一条线,然后左手与右手大指食指合起来,又在嘴里抿一抿,拧线,双手做织衣状。看到母亲反复地一遍又一遍织衣的动作,真是揪心地痛啊。再也强忍不住心中的泪水,我们兄妹抱着母亲哭成了一团。

  我给母亲第一次沐浴也是最后一次沐浴后不久,她老人家就带着茉莉花的馨香安然地进入了圣洁的天国。每到母亲祭日,我都燃起一炷香、烧一沓纸钱,和母亲说说心里话、一年来大大小小的事,请母亲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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