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柠时代

　　还没有亮透的清晨，下着雨。

　　那些细雨落在街两旁香樟树繁茂的叶片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弥漫着氤氲的水汽和雾气，夹着芳草的气息，显露出这座海边小城特有的润泽气质。

　　昏黄的路灯倏然间全灭了，四唯路上热闹了起来。

　　三三两两的全是学生，或叽叽喳喳地结伴同行，或骑着单车鲁莽冲撞，或皱着眉头低头思考，或一边撑伞一边翻着漫画……他们都朝着一个共同的地方前行——耀华中学。这所学校是直属于市教委的公立重点学校，每年的高考升学率本科率是100%，重点率是97%，在这座城市，有着响当当的口碑。气势恢宏的校门口，一个有着乌黑长发的女孩形单影只地站在细雨中，清冷的风微微地扬起她的发，露出她苍白的小小面孔，很普通的五官，脸颊略显消瘦，倒是一双大大的眼睛，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清冷。她穿着一件连衣裙，因为有些大，罩在她纤瘦的身上，就像一盏明黄色的灯笼罩在一根灯芯上，上面有一些小碎花儿，泡泡袖袖口还有着蕾丝花边。说实话，这裙子既过时又很旧。

　　她的手泄露了内心的紧张。微微蜷起的左手绞着书包带子，勒出了一圈红印也浑然不觉。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来到这里。就像现在这样，带着一身寒酸的乡土气息，站在命运的门口。十六岁以前，她一直生活在海边的小镇，那里三面环山，一面朝海，古老、宁静、幽深……小镇的街两边长满了一年蓬，夏季和秋季的时候，开白色、紫色或者黄色的小花，单层细长的花瓣，长长的茎秆，迎风而立，煞是好看。沿着小镇的一条路一直向前走，就能到达海边了。海边不是沙滩，而是一长方的鹅卵石，潮起潮落间，冲刷着那些千百年来都安安静静地矗立在这里的石头。

　　那也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可以和小伙伴们捉鱼逮螃蟹，可以捡起石头比赛谁能打出更多的水漂，可以在夏天的时候玩水游泳，还可以坐在海边大块的石头上，静静地看夕阳……

　　她生活的地方，有个很美的名字，叫乌石塘村。

　　父亲是地道的渔民，一条小竹筏就是全家的生计。

　　她一直以为，她还要在这里待上很久，但没有想到，一场车祸突然改变了她的命运。就好像一双强势的手，兀然地把她推到了这里——不管她愿不愿意。

　　她孤零零地站在这里，想起临行前母亲对她说的话，她说：“小晴，要有出息。”

　　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重复了一遍，沈冬晴，你要有出息。

　　有微微的一声叹息，在沈冬晴心里敲打了一下。

　　忽然，一个从身后赶上来的身影撞了她一下，因为吃痛，她踉跄了一下，来不及抬头却在电光石火间听见被撕开的声响，她下意识偏过头，发现对方的伞钩住了她袖口的蕾丝花边，已经扯开了一道口子。她错愕地抬眼，对方也察觉地回过头来，却只是眉头皱了一下，想也没想就把伞用力一扯，刚才还只是划了道口子的蕾丝花边干脆整个被他扯裂开来，还因为过于用力，伞尖刮到她的手臂，刮出了一道血痕。

　　肇事者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犯下的错误，不管不顾地向前跑了。

　　沈冬晴捂着自己的手臂，静静地看着那个背影，看着他追着前面的女生去了。

　　她循着教室的方向找了过去，五层的教学楼，深棕色的外墙，宽敞明亮的教室，橘黄色的整齐桌椅，这跟她之前的学校大相径庭。她不知道“高二（7）班”的教室是哪一间，又不愿意问人。只能一间教室又一间教室地找了过去，直到在三楼转角的地方才发现了挂着“高二（7）班”的牌子。她朝里面看了一眼，迟疑着是该进去还是在外面等着老师来，伞垂握在手里，滴滴答答的水洇湿了小片裙面。刚才被撕破的蕾丝花边被她整个扯掉了，连同另外一边也一并扯掉。这条裙子她已经穿了两年，那是母亲从镇上给她买的，穷人家的孩子买衣服总是朝大里买，想着能多穿上几年。

　　正当她窘迫无助的时候，一个女生从教室里走出来，穿着蓝色校服，留着齐耳短发，并不是多出众的外貌，带着浅浅的笑容，问她找谁。

　　“我，我不找人。”沈冬晴抿了抿嘴唇，喉咙有一些发紧，“我也是这个班的。”

　　“你是从文科班转过来的？”对方笑了。

　　“不是。”

　　“那你是转校生？”

　　沈冬晴点点头。

　　“怎么不进来？”

　　沈冬晴的脸更红了，而对方显然也察觉了她的局促，友好热情地拍拍她的肩膀：“我叫程念，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转来的？”

　　“沈冬晴。”沈冬晴不由得跟着她走进教室，故意忽略了她后面的那个问题，因为她知道自己说出那个村落的名字也不会有人知道，而且她下意识地给自己造了一道屏障，想要跟这些“城里人”拉开一些距离。

　　程念指了指第三排中间一个位置说：“你就坐那里吧，黎允儿去文科班了。”

　　沈冬晴朝着那个位置走过去的时候，周围的人都抬起头看着她，前面的一个男生笑着冲沈冬晴的同桌促狭地眨巴眨巴眼睛，“是小芳耶！”随着周围哄然的大笑，沈冬晴的面色一沉，心里百般不愿意，身体却不由得坐了下去。

　　“沈冬晴是转校生。”程念瞪了那个男生一眼，“游栋，你可不许欺负她！”

　　“班长，你冤枉我了，我一向团结同学，乐于助人，怎么会欺负同学呢？”游栋严肃起来，把手伸向沈冬晴，“你好，我代表高二（7）班全体师生欢迎你的加入！”

　　沈冬晴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看他一本正经地伸出手，不知道该不该把手伸出去。正当沈冬晴面红耳赤的时候，程念一巴掌打掉游栋的手：“别瞎掰了！去帮忙领新教材。”

　　沈冬晴感激地望了程念一眼，而她也正暖暖地冲她一笑：“他就是喜欢开玩笑，你别介意，以后慢慢就会跟同学们熟悉起来了。”

　　程念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让他们跟她一同去办公室领新教材。此时还没有上课，教室里嘈杂喧嚣，她谁也不认识，同桌也没有找她问东问西，而是埋头在写作业。沈冬晴坐在那里，有些发怔地看着教室里那一张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她已经开始想念之前的学校和朋友。

　　正在沈冬晴怔神的时候，一个男生大踏步经过她身边。沈冬晴不由得望了过去。他个子很高，穿着白色的衬衫和牛仔裤，挺拔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斜挎着一个黑色的邮差包，是那种青春蓬勃的帅气。

　　他长得真好看，比她认识的所有人都好看。就像漫画里的人物，有着最俊朗的外表、最清爽的气质。而她也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刚刚用伞划破她衣服的那个人。

　　没想到他们竟然同班。

　　她看着他走到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把书包重重地丢在书桌上，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他的目光也朝这边扫了过来。沈冬晴的心哆嗦了一下，慌乱地垂下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