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瑰龟

作者:朱天衣 来源:《意林原创版·讲述》

  小学六年级的一次编班,被分配到和我共享一张课桌的,是一个从未照过面的男生,人前颇大男子主义,私下却对我极好。相处月余,便开始送我东西,有时是一只垂死的画眉,有时是一块显然从他妈妈抽屉里拿来的黑砂糖香皂,也曾经携来一只活生生的大鳖,我把它带回家放进澡盆养了两天,黑夜里遁逃个无影无踪,让人好不担心它要走多远的路,才觅得到一处适合它居住的水洼地。

  或许是为了补偿那只逃亡的鳖带给我的牵肠挂肚,没隔多久,他又从书包里掏出个便当大小的龟给我,龟壳上还刻了几个不好辨识的字迹,他告诉我龟比鳖好养,而且最重要的是龟不咬人。

  这只龟确实不咬人,因为它对人全无兴趣,两个礼拜喂养下来,仍像顽石一般不会点头,而且偌大的澡盆搁在天井里,对老在那洗衣晾衣的母亲造成极大的不便,在接到最后通牒后,不得不和原物主商量,为那顽石龟另觅去处。商议的结果,两人都认为那时还在圆山的动物园是它最好的归所。为了省动物园的门票,那个礼拜天的清晨,两人赶了个早,携着龟,趁着园门未开,从旋转门的缝隙钻了进去,寻到关养乌龟的圆笼前,管理员伯伯正在那儿喂食,我们两人慎重地将乌龟捧在手上,正想展开捐赠仪式,只见管理员伯伯手一接,未等我们开口,转头便把乌龟丢进笼里,笼里少说有几十只大小不等的乌龟,转眼我们那只便当大的乌龟便无法辨识了。虽然没敢指望获得感谢奖状之类的奖励,但受到如此待遇,仍是让人丧气,后来是玩伴提议去门口吃十元一串的烤小鸟,才转移了心情。香酥可口的烤小鸟两人推让了好一阵,他才勉强帮我吃了那三只小鸟头,我一直不知道那笔天文数字十元是从何而来的,正如同那些龟、鳖、画眉的来历一般,但可确定的是,吃下那串香滋滋的小鸟,约莫是有生以来最残暴的行径。

  在此之前之后,我养过各色鱼、鸟、鸡、兔及身边抓得到的各种活物,就是再也没养过龟,直到前年至台中港办鱼货,一疏忽便见外甥女和女儿手上各携了一只鸡蛋大小的灰绿色龟,尽管小时什么都养,但当了母亲后仍不免俗地要对孩子的宠物百般挑剔,毕竟喂养的责任不可能交由三岁小娃负担,可想见未来换水喂食的重任都要落在自己的头上,但小龟已经在手上了,也只有多瞪两眼付钱的大人以泄愤。

  回程路上要女儿帮小龟取个名字,女儿坐在我怀里指着我衣服上的花纹图案说叫玫瑰。倒霉的乌龟!那可不好,就叫“小瑰”好了。结果转了一圈还是叫“小瑰”!

  小瑰的尾巴特别长,所以又叫长尾龟,它的尾巴为什么生得那么长,我不知道,但它一定没想到那长尾巴会为它带来一场灾难,就在我为它布置新家的时候,客厅里传来一阵惨叫,外甥女急着告状说女儿拎着小瑰的尾巴,把它当陀螺旋转,一脸无辜的女儿似乎和我一样困惑小瑰为什么要有那么长的尾巴,不当陀螺转要做何用呢?在我郑重警告后,女儿不得不接受小瑰的长尾巴就是尾巴,它不需要有其他任何用途。

  而后也曾为了帮小瑰找一个伴,在夜市选了一只同种同大小的长尾龟,但此龟和外甥女的那只台中港龟一般的寿命不长,来处一样、饲养方式一样,小瑰独能幸存,似乎只能以唯有它受过陀螺洗礼可解释了!

  小瑰的家是一透明塑胶的长方形鱼缸,里面堆置了一些雨花石,水保持在两厘米高,它多半

  喜欢浸在水里,长时间下来却发现它的身上有些溃烂,只好把水位降低至爪的高度,溃烂情况改善了,但是喂养的工作也变麻烦了,小瑰不会吃直接递来的食物,它只会吃漂浮在水面上的东西,从此每要进食,就得将水重新注入,将饲料撒在水面上,待小瑰吃完了,游个十分钟的泳,再把水位保持在及爪的高度,这样的动作每天总要重复三次。

  来家里上课的学生都知道,击落的蚊子要收集起来,因为那是小瑰的佳肴,时间久了,孩子们都训练得会控制力道,蚊子被击毙却又能保持原貌。至此,每当孩子们望着天花板苦思之际,漫游在空中的飞蚊,便可作为暂时逃避习作的借口。漂浮在水上的蚊尸因表面张力,会随着小瑰的捕食而移动,每当看到小瑰张开那张不成比例的大嘴,划动着四肢及那条长尾追食,那滑稽的模样总让我在它身上耗掉更多的时间,而与此同时,我还有五条狗、一只猫、两只兔子、五只鸟要照顾呢!

  随着冬日的逼近,小瑰变得十分懒怠,行动力减弱了,美食当前也无动于衷,我知道它要进入冬眠状态了,可是在此之前,我不曾见它像熊、松鼠、蜜蜂、蚂蚁之类的,入冬前会先囤积一些食物在洞穴或身体里,我老担心它还没准备好就这样昏昏睡去到底是不是明智之举,于是我便每天挣扎于是否该唤醒它做劝食的动作,有一天我忍不住倒了一些温水在缸里,想让它活络起来,每当暖阳露脸,我也禁不住要将缸挪移至亮处,然而小瑰仍老僧入定般蛰伏在石堆里,完全无视我的努力,我终于明白它决定冬眠,而且已经在冬眠了,或许没做好准备的不是小瑰,而是我。

  一个冬天下来,除了偶尔苦恼该不该帮小瑰换水外,几乎是忘了它的存在,它也就像那些雨花石般不扰人地静静睡在缸的角落里。

  小瑰醒来的那个清晨,气温并无明显回升,然而黄历上明明白白写着春天已经来了。小瑰开始结束冬眠,似乎与周遭环境无涉,它的脑袋瓜里自有一个时间表,它知道春天什么时候会来。虽然一天三次的换水喂食工作又要恢复,虽然拍击蚊子的动作又得小心,但小瑰的苏醒,仍叫人充满喜悦。

  一季下来,小瑰换下了旧衣裳,放风游水时刻,发现它周身裹着一层碎烂老皮,游起泳来很不利落,忍不住多事地要帮它撕,就像孩提时养的蚕宝宝每次蜕皮时,忍不住要用指甲掐它的小尾巴,让它在蠕动时老皮蜕落得容易些。

  小瑰喜欢趴在雨花石上向外巴望,我在屋内走动,便可见它伸着老长的脖子跟着转动,若走近去唤它,它便会斜侧着头,眼睛眨巴眨巴的若有所思的模样,很像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的ET造型。有时它从石头上跌个四脚朝天下来,头往下一顶,很利落地就翻转了回来,显然小瑰的头要比尾巴有用多了。

  我以为寒冷是小瑰唯一的难关,过了冬天就万事太平。春夏之际,我们忙着搬家迁新屋,除了固定的喂食,便没多余的时间搭理它,若照劳伦兹的说法,乌龟的行动迟缓,连步向死亡的脚步也缓矣,那么小瑰是什么时候开始走向死亡的呢?或者它是什么时候决定死亡的呢?进驻新家的那一天它还如常进食,但第二天便已干涸得像块化石。年长后,我已学着不为身边来来去去的动物伴侣伤痛落泪,但我仍为小瑰步向死亡那段路程里的孤独,久久无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