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芒果

　　他们在一起读书时，她是班里的通讯员，负责去收发室取信。拿到手后，就跑到教室里，发到每一个收信人的手里。

　　每次她递给他那封落款是某市医学院的信时，她都默不作声。

　　他们同是班级干部，他是纪律委员，她是宣传委员。她喜欢写文章，他的书法很好。

　　于是，每周的班级黑板报上，都是他用各种美术字抄写的她的文章，有时要在教室里加班干到很晚。大多数时候，她都是陪着他，在一旁看书。等他出完黑板报，她第一个欣赏，有时发现一个错别字，她会拿起一块湿润的白布擦去错别字，由他补写上正确的字。

　　直到找不出错误，他再摆好黑板报，然后他们一起离开教室。

　　他送她到女生宿舍的楼下，一直看到她住的第三层楼道的感应灯亮了起来，他才转身回自己的宿舍。那时，每一天，都那么美好。中秋节，大部分本市的同学都回家过节去了，他有亲戚在本市，被邀请去过节。她留在校园里，独自坐在紫藤花廊的阴影里，看月亮从天边缓缓升起。她跑到收发室给他打电话，问他，如果此时一起望向天上的月亮，是不是就算一起过节了呢？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也觉得似乎不错，便回答道，大概是吧。她不再说话。

　　挂掉电话，他想，她一定是想家了。第一次独自在外过这个团圆的节日，心里肯定不好受。那晚，他赶回学校，大门已经锁上了，他是翻墙进去的。

　　女生宿舍楼黑暗寂静，他不敢去喊她的名字。只好在月光下踱步到紫藤花廊，坐在那里，抬头静静地看着天上的圆月，手里攥着一颗散发出幽香的青芒果。

　　第二天，课间，趁大家不注意，他把青芒果偷偷放到她的书桌里。

　　她拿到青芒果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假装望着黑板，没有和她对视。

　　日子继续风平浪静地过着，余下的几个中秋节，都是在校园里和同学们一起度过。

　　毕业以后，每年的中秋节夜里，他都会找几分钟空闲时间，静静地，独自仰望一会儿月亮。开始几年是在农场的场院里，后来是在家里的阳台上，有时在路边，有时在山里，有时在海上，还有一次是在她家乡的城市里……

　　他们几乎没有来往，只听同学说，她一直没结婚，他不好问为什么。

　　毕业十年，班长说要组织同学聚会，大家四处联系。都忙，有时间聚的同学只有十几个。

　　他去了，她也去了。

　　她很激动，说火车上的十几个小时，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她空腹喝了酒，敬所有在座和没到场的同学。他看着她脚步踉跄，跑去卫生间。他跟出去，守在卫生间的门口，等她出来。

　　她收拾好自己的妆容，走出卫生间的门，一抬眼就看见了他。她大着胆子走到他面前，很近的距离，问，是在等我？

　　他说，是的。

　　她的喉咙哽住了，说，以前为什么不等？

　　他无言以对。

　　她笑了笑，说，我过得特别好，充实，成功，未来阳光灿烂。

　　他说，好。她忽然抓起他的一只右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心里一凛，很想拥抱一下她，没等动作，她已经放下了他的手。他看着手背上的牙印，一直疼到心里去。

　　他跟在她的身后回到雅间，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她顾盼左右，妙语连珠，巧笑含羞，齿如编贝。他捕捉她的眼神，却发现她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又过了几年，他去南方出差，回家时，需要在她的城市转机。临上飞机前，他买了一箱青芒果，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说了自己落地的时间。一出机舱，他就看见了她。

　　他们在候机室找了一家咖啡厅里，落座。他问她过得好不好。她说我们还是谈谈天气吧。他不再说话，不自觉地抚摸自己的右手，当年她咬的牙印早已不见，却隐隐作痛起来。当然了，她也没有谈起天气。像在一起读书时，每次递给他信件那样，默不作声。

　　登机的时间很快就到了，他把一箱子青芒果递给她。

　　她拎起来就走，没有回头，她知道他一定会望着自己的背影。虽然她想走得从容优雅，心里却感觉自己狼狈不堪。飞机上，他回忆起这么多年是怎么度过的。

　　当年毕业后，他去了一个农场，她则回到了家乡。他们开始通信，还没有聊到未来的生活的时候，那个经常给他写信的医学院女生大学毕业了，那是他的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原本可以留在省会城市的大医院里，但那女孩子申请去了他所在的农场医院，工作。

　　农场的人都觉得，女医生是奔着他来的。

　　那时，他想起她，他觉得自己一辈子或许就在农场了，不敢去追求她，让她这个独生女离开父母到几千里之外，和自己一起在艰苦的地方生活，他不忍心。

　　一年后，他和女医生结了婚，生活一直很平静，那就是所谓的幸福吧。

　　她收到他结婚的请柬，抚摸着烫金的喜字，心里一下子空了。书桌上摆着一封刚写完的信，里面是她羞涩的表白和对未来生活的畅想，刚刚糊上胶水，刚刚贴好邮票，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回到家，她把青芒果摆了一窗台，清香四下弥漫，好闻极了。她想象着剥开青芒果厚厚的皮，里面是微黄或淡白色的果肉，酸甜可口。

　　记起多年前收到的那颗心脏形状的青芒果，她以为是未成熟的芒果。因为那时候，在北方超市的水果摊上看到的芒果，几乎都是金黄色的表皮。

　　那颗心脏形状的青芒果，在宿舍她的床头枕旁放了很久，睡梦中都有一股淡淡的酸甜的味道。直到青芒果发黑了，她也没舍得剥开，直到变成一颗干瘪的干果，她还是保存了许久。

　　过了很久，她才知道，那颗青芒果其实已经成熟了，是可以吃的。

　　她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未成熟的青芒果被称为情人果。是集色香味和营养于一身的果中佳品，含有大量的营养元素。那酸酸甜甜的味道，犹如恋爱中的感觉，使人怦然心动，又别具浪漫的热带风情”。

　　她把他送的那些青芒果，按照网上教的步骤：去皮，切条，搓盐，腌制，脱水后，放进广口玻璃瓶里，码一层青芒果，撒一层白糖。盖好盖子，放到冰箱里冷藏。

　　24小时后，取出来，用水晶的碟子盛了，坐在夕阳的余晖中，用闪着银光的果叉，取一块心状的青芒果果肉，对着夕阳看，像一颗闪光的绿宝石。

　　放到嘴里，细细品尝。酸甜的汁液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眼前慢慢升腾起了一层雾气……

　　青芒果的味道，真好。

　　想起那年的中秋节，当她一路风雨兼程赶到那个农场，看到满地还没有清扫的鞭炮纸屑，他家大门上的对联，贴在门中央巨大的“喜”字，一切都是鲜红的、刺目的，所有鲜红都在不停地提示她，一场热闹的婚礼刚刚结束。

　　她风尘仆仆的背包里，装着他寄给她的请柬，和她写给他的表白信。这变幻莫测的人生，哪里出了偏差？

　　怎么就错过了呢？她一直想不明白，一直一直，想不明白。

　　抬眼望去，夜空中挂着一轮稍有残缺的月亮，这一年的中秋节，又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