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鹦鹉

作者:七堇年 来源:《意林原创版·讲述》

  那个下午我在昏睡中,眼睛还未睁开,听到遥远而恍惚的声音从窗缝中挤进来,是一首格外熟悉的儿歌,机器发出的电子音质,单薄而机械地重复。

  我躺在床上,紧闭眼睛,像个拙劣的猎人,想要捕捉这首歌,追随着它的声音和脚印,走了很远很远,它却消失了,而我渐渐迷路。

  就这样我固执地拒绝醒来,被窝里的温度像极了童年时的骄阳,洒满了布特里镇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阳台。夏日的布特里镇仿佛被暴烈的阳光洗劫一空,只剩野花和苹果树被晒得恹恹欲睡,土地像醇熟的面包,发出一种烤热了的香气。蜜蜂和苍蝇的飞行发出轰炸机一般的嗡嗡声。一望无际的棉花田,呈现出发灰的墨绿。

  我的记忆像打翻了的水杯,砰的一声,水突然洒满了桌面,狼藉而势不可挡。我躲在被窝里,紧闭眼睛,费力地思索,我是在什么时候听过这首歌?是在遥远童年的某一次流动嘉年华上吗?

  其实除了夏日明晃晃的阳光,和秋天摘棉花时的腰酸背痛,我记得的不多了。那是父母离开我的第几个夏天了?在他们离开我之后,我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再记得。舅舅和舅妈的耐心和温柔,被我的沉默一点一点蚕食,最后只剩下几丝叶脉那样,脆弱而象征性的礼貌。——看吧,我就知道。

  流动嘉年华又来到布特里镇的时候,他们带上了我的表妹,还有我,前去玩耍——的确很热闹,好像布特里镇所有的人们都倾巢而出了。三岁的小表妹安吉里卡,激动得脸都涨红了,舅妈一手端着橙色汽水,一手牵着她左顾右盼;舅舅则背着包,拿着她们由于燥热而脱下来的外套,跟在后面,有些心不在焉。

  他们刚开始还一再召唤着我,叫着,杰克跟上,跟上,后来就理会不过来了。我一个人漫不经心地在流动游乐场走来走去,临时搭建的小摩天轮,一个个卖玩具的隔间,氢气球,彩色汽水,小丑,旋转木马,木偶戏……我一番番浏览,心情越发低落。这些老一套,每一个,都是母亲的记忆。她曾经带着我一遍又一遍地玩那些游戏,而我从来没有问问,她是否站得累了,她是否也想玩。

  如今我再也没有机会问她了……

  一首叫不出名字的儿歌,从旋转木马那里传来,在我耳边一遍遍回响,声音单薄而机械,我不由得难过起来,在喧闹的嘉年华上,差点哭出声来。

  夜晚的马戏团表演,使整个嘉年华达到高潮。我站得离表演区最近,一个背影高挑的女驯兽师,就隔着围栏站在我的前面。她的双肩上站着一对炫丽的金刚鹦鹉,亮蓝色的翅膀,金黄的肚皮和尾羽,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鸟,惊喜地喊出了声来,瞧,金刚鹦鹉!它们多漂亮!

  女驯兽师转过脸来,和我面面相对,朝我微笑,然后又转过身去了。

  那真是一张令我终生难忘的容颜,比月色下的博斯普鲁斯海峡更美!那可是我唯一去过的地方,我记得在海峡的月光下,母亲为我披上了外套。

  鹦鹉的表演到了,我倾注全部注意力,盯着女驯兽师,争分夺秒看着她,连金刚鹦鹉都不再能吸引我的兴趣。她太美了,我无法将她从我脑海中抹去。

  嘉年华持续了四天。我无法自控地想她,于是每个晚上都去看她的表演;最后一天,我打定主意,一定要趁着她退场,悄悄钻出人群,跟着她溜进了马戏团演员休息用的帐篷,和她聊天,并介绍自己。

  我都已经幻想过无数次,她将如何被我吓了一跳,又如何会即刻整理好表情,好奇地看着我。

  我将趁此机会介绍自己,并和她聊一会儿天,或许我还可以请她带我走,巡回世界各地,表演马戏。

  当然,她友好地拒绝了我,也没关系。

  我可以问她,你答应我,明年再来吗?

  就在我踌躇满志地前去嘉年华的时候,看到工人们正在拆卸霓虹招牌,摩天轮,零食小店……马戏团已经不见了。

  我懊悔没有早一点向她走去;就像我懊悔,我没能多一些和父母亲拥抱——如果我早点知道,我只能短短地,拥抱他们几次而已的话。

  马戏团再没来过。我再没见过她。

  就这样,冷清的少年时代像一艘离港的帆船那样渐渐漂离了码头;载着布特里的夏日骄阳,灰绿的棉花田,还有嘉年华上的美人。我孤身一人,走入了迷雾一般的人生。

  二十年间,我好像是个被命运追杀了很久的逃犯,流连过好多地方,好像每次都是刚刚要对那座城市表示终生难忘的前一刻,我又星夜启程逃跑。

  辗转的岁月里,我读过书,写过诗,当过兵,做过工人……交了那么多的朋友,相遇了又分别;喝过那么多杯酒,醉了又醒来;爱过那么多的姑娘,拥抱过又失去。人生像一部情节琐碎而缓慢的默片,快进起来,什么也看不清,于是我也就不再记得。

  最后我跑不动了,向命运缴械投降,留在一座寂寂无闻的海港城市,做了一名警察。

  那是个小小的海港,黑色的长堤已破损不堪,泛着潮湿腥气的浪花,卷着鱼尸拍打堤岸。弃船仅剩腐朽发黑的甲板,静静随着海浪摆动。海面是灰色的,海鸟掠过低空,躲在大雾里,偶尔发出一声声凄切的啼叫。雾色浓郁,五步之外,便什么也看不清。

  海港太冷清了,人们的生活像雾色一样,迷蒙,黯淡。

  有天晚上,马戏团前来表演,我们负责巡逻和守卫。我突然想起从前,想起布特里镇的嘉年华……身心被回忆湮没,不由自主地向表演区靠近。

  果然有鹦鹉!金刚鹦鹉!一个长发的女驯兽师,肩上站着两只鹦鹉,背对着我,这一刻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我不由得叫出声,鹦鹉!

  她没有听见。

  我呆呆站在她身后,差点伸出了手,去碰她,让她回过头来——但无论我如何紧闭双眼,搜索记忆,我也再想不起那一张美丽的脸来。我知道她美,她美过月色下的博斯普鲁斯海峡,但我已经想不起来,是怎样的美了。

  只有命运攥着答案,任我取与不取。

  于是我缩回了手,一个人默默颤抖着,对着她的背影,说,你答应我,明年还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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