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根皮鞭

作者:吴惠子 来源:《意林原创版·讲述》

  1

  外婆养的猪,前几天让洪水冲走了。

  事发突然,逢人她就讲。夏末的正午,天突然黑了,狂风暴雨说来就来。外婆从茶馆冲回家收衣服,刚进门就听见一声巨响,院子里的围墙轰然倒塌。

  外婆蒙了,小舅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拉着她往二楼冲。幸亏跑得快,院子很快就被淹没了,洪水来势凶猛,湍急的水流拍烂了猪圈的围栏,两只猪哼哼唧唧扑腾了几下,就被卷走了。洪水无情人有情,外婆眼睁睁看着猪消失在断壁残垣之间,眼圈一红,一拍手一跺脚说,完了完了完了……

  事情还没完。

  外婆说,猪浮三江,狗爬四海,猪打小就会游泳,要不再找找?

  万一能找到呢。

  可立秋后还有一伏,俗称秋老虎,奇热无比,一家人大汗淋漓沿着河渠上下游找到天黑,连根猪毛都没看见。周围的邻居听说了这事儿多半都捂嘴笑,有人劝外婆别找了,说猪没淹死,也早让人捡去了。

  外婆一连好几天都站在院子里唉声叹气,趁大家不注意,总骑着三轮车四下转悠。好多热心的邻居都跑来跟我小舅说:你妈又在附近晃,这么热的天也不怕中暑。

  不就两只猪吗,至于吗?

  你赶紧去看看,你妈戳在老陈家的猪圈门口不肯走,非说猪是她的。

  大兵啊,你妈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啊?怎么感觉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

  还没等我小舅还嘴,我妈就从厨房冲出来:你妈脑子才有病!最后差点打起来。

  晚上我妈和小舅在饭桌上都劝外婆:妈,你别找了。外婆端着碗没吭声。

  我妈又说,没了就是没了。

  外婆突然就哭了,比外公死的时候哭得还凶。

  2

  我们都以为,她哭一次就算了,没想到外婆一连哭了好几天,直到我妈给她买了一张全自动的豪华洗牌桌,她才渐渐走出暴风雨过后的阴霾。

  外公活着的时候,不让外婆打麻将,他觉得麻将是腐朽的资本主义,要坚决抵制,所以外婆手痒的时候就去找隔壁老陈,让老陈喊外公出去钓鱼,她就能偷偷摸摸地打。

  神不知,鬼不觉。

  外婆有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的都是打麻将的钱。

  外公活着的时候,外婆处心积虑,把钱袋子藏在家里的各个角落,床单底下,电视柜里,鞋子里。他们一个藏一个捉,外公经常在家翻箱倒柜,不小心翻出外婆的钱袋子。直到有一回她把钱袋子埋进米缸,外公才再也没找到过。

  外公不进厨房,因为不会做饭。

  但他有洁癖,爱做家务,每天下班都把门前门后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家里敞亮整洁,一尘不染。外公人长得帅,还有文化,他在局里当领导,每天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夹着公文包,总是一副很严厉的样子,我们都很服他。外公有一套固定的生活模式,下班第一件事情一定是脱下皮鞋打油,第二件事情就是喂猪。

  外公雖然不会做饭,但他负责喂猪。外婆总嘲笑他:你做的饭,只有猪才吃。

  3

  外婆年年请人来家里杀猪,屠夫戴着红袖套,大刀一挥,光是猪血就能接一大盆。外婆把猪肉剁成馅儿,裹上盐和辣椒面,撒点干橘子皮祛腥味儿,灌成一串又一串香肠,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竿上,下边点一堆松木,烟熏小火燎。

  外公津津有味地看着香肠,说自己养的猪,肥瘦有讲究,看着就好吃。饱满的香肠,水分在傻晴傻晴的太阳下蒸发,变得皱巴巴,蒸炒皆宜,确实美味。

  今年的香肠,外公没吃上。他突然死了。

  外公在钓完鱼回家的路上,骑着小踏板,撞上了一辆逆行的农用车。白花花的肥鲫鱼撒得到处都是。开车的小伙子,还不到17岁,吓傻了。

  出事那天也是蹊跷,外婆上午出去了中午没赶回来,就留我和外公在家,到了中午我说肚子饿,外公说,来,我给你露一手。

  除了喂猪,我没见过外公做饭。

  他焖了一锅米饭,用豆瓣酱炒了一碗黄豆,炒了盘鸡蛋,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我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看外公吃着黄豆频频点头,一副我炒得还不错的样子。米饭夹生,并不好吃。吃完饭,外公收拾渔具准备出门,在门口正好碰见外婆回来。

  吃了吗?

  吃了,我炒的菜,你问她。外公指着我。

  眼看着快下雨,不然你别出去了。

  这种天气好钓鱼,你懂个啥。

  那你回来吃饭吗?晚上。

  回来。外公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听见了。

  4

  小舅叫大兵,当过兵,胆子却很小,个子不高,小时候总是被人欺负,我妈经常帮他打架。外公死后,他去别人家里索赔,要回来三万块。小舅说那天推门进去,看见开车的小伙子家里穷得只剩锅了,他们全家人都跪下来求他。小舅心软,拿着钱就回来了。

  出殡前,要去太平柜里认领外公的遗体。小舅站在门口死活不敢进,推了我妈一把:姐,我不敢,你去。

  我妈白了小舅一眼:你自己亲爹你怕啥!

  我妈跟着工作人员,一连拉了好几个抽屉才找到我外公。她后来跟我说,前面抽出来的太平柜里,还有一个是小孩。

  外公变成了一缕烟,从火葬场高高的烟囱里飘出来,风把他吹走了。空气里弥漫着香肠烤焦的味道,好久都散不去。外公下葬后,小舅带着人又去了一趟别人家,总算打了一架,他带着好几个朋友,四个打一个,开农用车的小伙子没有还手没有吭声,被打得鼻青脸肿,周围看热闹的一群人,没人敢帮忙。

  外婆后来指着小舅说:你们这么多人打一个人,本事大了啊……本事这么大,你怎么没打死他……就这样吧,以后别去了。

  5

  外公一走,家里明显没以前那么干净了,门前的空地,地上都是烂叶子,后院的杂物也越来越多。喂猪的事情,也让外婆包圆了。

  她也学外公那一套,在院子里点起煤炉子,烧一大锅水,野菜剁碎加点糠,慢慢熬,熬好了凉凉,看着猪吭哧吭哧地吃,边看边说:乖乖啊多吃啊多吃多长肉啊。

  立秋了天气凉,人的胃口好,猪也是,正是猛长肉的时候。洪水把猪冲走了,外婆很心疼。好在还有麻将可以搓,能转移她的注意力。她把新买的自动洗牌桌摆客厅的正中央,正对着外公的遗像,每天下午打个盹,醒来呼朋唤友搓几把,偶尔也还是絮絮叨叨:搓嘛搓嘛,搓给他看。

  今天早晨外婆把钱袋子递给小舅,说你再去买两头猪,离过年还有好几个月,多喂喂兴许还来得及。

  6

  时间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怨憎会,爱离别,都是生命里的洪水猛兽,爱,是我们唯一可以驯服它的皮鞭。

  今年的香肠,外公是吃不到了。

  今年的香肠,我们活着的人,还是要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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